2006年2月4日,正月初七,整个郑州都还透着浓浓的年味。
一大早,管城回族区裴昌庙街46号院的王富英老人惊呆了:“看到门洞儿口挂了盏白灯,我还想是哪个可怜人连年都没熬过;可没想到,这灯咋就扯到了二楼和平家……”
老人至今都不相信,那么好的闺女咋就走了呢?
王富英念叨的好闺女叫朱和平,是位全国劳模,3日下午5时45分去世,时年52岁。
19岁的大姑娘收起了垃圾
1973年12月的一天上午,天很冷,管城区卫生队来了3个大姑娘,其中一个就是本文的主人公朱和平。按当时的政策,独生子女的她没有下乡插队。
清洁工,是朱和平第一份、也是一生的工作。朱和平的第一次上岗,就是拉着架子车、手摇小铃铛,到背街小巷收垃圾。
在一份影像资料中,朱和平这样回忆:
“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妮,拉个架子车,人家还以为我是来劳改的,老怕人看不起。冬天用大口罩遮住脸,只露出一双眼睛;夏天把草帽拉得低低的,恨不能把脸都挡住,怕人看见。
“工作时看见熟人过来,赶紧站在一边,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,等熟人走远了,才接着干活。
“当时也想着,干一段后再想办法换换工作。”
罗重阳,朱和平30年的同事,他谈起了当时的情况:“卫生队以前归市公安局管,为啥?好多清洁工都是公安局的管制对象。我们一进来,好像也是来劳动改造的。大男人都觉得不好意思,何况年纪轻轻的大姑娘?”尽管如此,朱和平后来还是安下心来,并且一直在清运垃圾的岗位上干到退休。从沿街收垃圾到开车送垃圾,再到中转站中转垃圾,朱和平和垃圾结下了难解之缘。2000年,朱和平被评为全国先进工作者,2002年当选为中共十六大代表。
为何会从“嫌丢人”到爱上这一行?朱和平曾多次对她的独生女儿张媛说:“我也不清楚为啥会喜欢这份工作,反正是干惯了也觉着不错;看到干干净净的我就觉着清爽。”
她对女儿说过一句话:“拿国家的工资就要对得起这份工作。”
2005年3月28日管城区召开的一个座谈会上,朱和平在发言中说:“我说不出什么大道理,我认为一个岗位就是一份责任。”
现在张媛还常感慨:“我妈咋恁喜欢跟垃圾打交道呢?连垃圾车她都像孩子似的护着。”
张媛说,有一次她跟妈妈去运垃圾,在一个小路上,车被路边的小树枝挂了一下,妈妈马上下车,抚摸着汽车问:“你疼不疼啊?”
朱和平爱车,在管城区垃圾清运公司是出了名的。同事们都说,公司25台垃圾清运车,哪一台最干净,哪一台肯定就是朱和平的。每天清运完垃圾,朱和平总要把车擦洗得干干净净再回家。
张媛还讲了一个故事:由于妈妈视力越来越差,单位领导决定让她到垃圾中转站工作。2001年11月30日,是妈妈开垃圾清运车的最后一天。那天她回家很晚,到家后对我说:“我今天真难过。最后一次擦洗车时,我跟车说了好多悄悄话,‘谢谢你,我的好伙伴,你给我带来了这么多荣誉,陪我走过一年四季,你也很辛苦……我要走了,你可要继续好好跑呀。’”
弱女子运走20万吨垃圾
“朱和平的劳模,是她实实在在干出来的”;“她每天工作10到12个小时,非常勤快。”采访中,我们不止一次听到这样的评价。
同事们仍记得1994年夏天发生的一件事:
一场大雨过后,垃圾量猛增,已是司机的朱和平像往常一样,主动帮助装运工们往车上装垃圾。干着干着,她踩着了一块西瓜皮,西瓜皮一滑,她本能地后退几步,右脚一下子踩在玻璃碴上,顿时鲜血直流,伤口处的皮肉直往外翻。到附近医院简单包扎后,朱和平继续开车运垃圾,连续拉了三车,完成了当天的任务。后来伤口感染,发烧到39°C,但她坚持工作,没有请过假。
像这种见活儿就干、带病带伤坚持工作的事儿,熟悉她的人都能说出个一二来;而年年的满勤、满点,年年工作量的第一,又是朱和平踏实工作的真实记录。
公司办公室主任柴伊芳告诉我们,朱和平去世后,大家计算了一下:朱和平开垃圾清运车的22年间,共运送垃圾20万吨,行车100多万公里,行车里程相当于绕地球25圈;仅1998年一年,朱和平就运送垃圾1338吨,超额50%。
今天,人们已无法亲眼看到朱和平是如何辛勤工作的,但一份难得的影像资料却再现了朱和平当年一天工作的片段:
2000年8月的一天,凌晨4:00,朱和平搬着自行车走出家门。昏黄的路灯下,她骑车到3公里外的停车场去开车。4:30,朱和平把清运车开到了一个垃圾中转站,开始出第一趟车。
东方微白时,朱和平已经拉了两趟;早上7点半到8点半,是上下班高峰期,朱和平只能把车停在郊外,趁空吃顿早饭;到上午10点半时,朱和平已经拉了七趟。画面中朱和平说:“我是独生子女,家里的老人都得我照顾,可是班上司机少,人员调不开,我不能请假,连我母亲病重的时候我也没歇过一天假。后来俺姥姥病了,那几天正赶上卫生大检查,我们一天忙到晚。端午节晚上下班回家,我一看姥姥已经断气了……”
看着影像资料,朱和平的女儿张媛忍不住哭起来:“那时候妈妈把我放在传达室或带到驾驶室,都是常事。有一回我发烧,妈妈给我喂完药就上班去了,可妈妈不知道,她一下楼我就光脚追了下去,哭着喊着‘妈妈回来’。脚被扎伤了,是传达室的刘奶奶把我抱回家、抹上药水、又哄我入睡的。”
想起幼时的情景,已经24岁的张媛流着泪说:“我最讨厌吃的东西就是方便面。小时候经常被锁到家里,妈妈买上一箱方便面,让我自己泡着吃,吃得我一看见方便面就恶心。”
张媛告诉我们,她那时挺恨妈妈,有一次竟忍不住狠狠地说:“你不是我的亲妈!”
“垃圾车司机,是上班有时间,下班没时间,吃饭没时间。”同是车班班长的罗重阳说,“我们男司机要好一点,起码不用操心家务,回到家可以休息休息,可和平不行,她还得照顾老人、小孩。唉,想想和平真是太不容易了。”
最怕过年的朱和平
1993年,朱和平曾带着女儿张媛到母亲的坟前大哭过一次。
那是秋天的一个周末,朱和平带着女儿送完垃圾,把车开到了郑州东南郊一个地方,那里埋着她的母亲和姥姥。
张媛记得,当时是黄昏,天有些凉,两座坟头四周,一个人也没有,只有生长着的花生和白菜。
“我从来没见过妈妈这么哭过,当时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哭,反正是她哭我也哭。”
“后来明白了,妈妈是心里有苦又没处说,只好到两个老人坟前哭诉。”
在坟前哭诉的前几天,朱和平离了婚;那年她39岁,女儿12岁。
张媛还记得:“哭完后,妈妈又用铁锹和手,修整我姥姥和太姥姥的坟。”
对于家庭的那次破裂,朱和平从未提及过原因,但她女儿和一些好友承认,朱和平对工作的过分投入是重要原因。
张媛清楚地记得,从姥姥坟地回来后,妈妈第二天照常起个大早赶运垃圾,好像坟前痛哭的事儿没有发生过似的。
张媛对我们说:“从那以后,我妈工作更拼命了,可能有和我爸赌气的成分,似乎在有意证明离婚对自己没有影响。”
“和平是个苦命的孩子,她是个孤儿,早年养父母离婚,中年的时候自己又离婚了。”朱和平楼下的邻居王富英大婶提起朱和平就抹泪,“她曾跟我说过最怕过年了……家里人少,太孤单了。”
后来,一位叫王庆荣的朋友主动和朱和平攀上了“亲戚”,她俩约定,大年三十王庆荣来朱和平家过年,正月初四朱和平带着女儿到王庆荣家过年。每年春节,她只有这一回“串亲戚”的机会。
离婚以后,每到逢年过节,朱和平总是对同事说:“我没有什么亲戚,事儿不多,让我值班吧。”
2006年的农历新春,最怕过年的朱和平在医院里度过了她人生的最后一个春节。这个春节,朱和平有两件事没有“践约”。
1月31日是农历大年初三,朱和平已经在医院里住了28天。肝昏迷醒来的她突然对女儿说:“媛媛,去给姥姥、太姥姥烧个纸。”
按郑州一带的风俗,农历正月初三是一个祭奠亲人的日子。每年的这个时候,朱和平必定往郊区母亲的坟前烧纸。“姥姥去世已经20年了,但每年的农历正月初三、清明、十月一,妈妈必定去烧纸,雷打不动。”张媛说。
可是,今年的朱和平躺在病床上,不能去祭奠亲人了。
还有一件事,成了朱和平再也无法实现的遗憾。
“和平姐特别渴望亲情,很羡慕我们有一大家子人,就想认我母亲做干妈,并说好了今年初二要去我家过年。全家人都等着呢,可是大姐她却孤独地走了,这是我俩认识后她唯一一次说话‘不算数’。她去世后,我父母双双坐在电视机前看新闻,流着眼泪认了这个从没见过面的女儿……”
说这话的是霍豫闽,管城区文明办副主任,是朱和平无话不谈的“姐妹”。
19件上衣和7500元捐款
农历正月十六的傍晚,张媛在家整理母亲的遗物。
衣柜里装着母女俩的衣服,一边是母亲的,一边是女儿的。
右边的一格,挂着朱和平的上衣。一件、两件、三件……张媛数了数,妈妈四季换洗的上衣总共19件。
“这是妈妈最喜欢的一件衣服。”张媛拿出一件接近中式的外衣,盘扣,红底色,点缀着传统图案,“是李阿姨送的,妈妈穿上可好看了。”
另一件深红色的毛衣也是别人送的。“妈妈喜欢红色的衣服,还喜欢照相;艺术照上妈妈穿的上衣也是别人送的。”
在衣柜里,有一件小蓝碎花的短袖上衣,“这是在早市上买的,5块钱。我妈很多衣服都是化纤料的。”
朱和平最奢侈的衣服是一件红色的“康博”羽绒服,年前买的,220元。“妈妈看了好多遍都没舍得买,后来在几个阿姨的鼓动下才下了决心,她才穿了一次……”
还有一套衣服,是朱和平的“珍藏”,那是去北京参加“十六大”前单位给定做的,会议结束后她再也舍不得穿。她对女儿说:“这套衣服可贵了,要三四百元呢。这是我的礼服,只能在重要场合穿。”
朱和平的家,和她那19件上衣一样,也有些“寒碜”。
两居室的房子,建筑面积仅47.25平方米,但里边不显拥挤,原因是家具太少:一大一小共两张床分别放在南屋和北屋;客厅一角,是一个角柜,角柜和卧室的两个大衣柜,还是朱和平母亲留下的,只是后来贴上了一层树脂皮纸。
南屋的大衣柜,放着装满朱和平荣誉证书、奖状和奖章的三个提包;下边压变形的两个抽屉,盛放着朱和平用过的修车工具。
北屋放着一台罩着罩子的“松下”双缸洗衣机,已经用了21年。拿下朱和平自己做的罩子,洗衣机外壳光亮如初。
熟悉朱和平的人都知道,她对自己很“抠”,对别人却很大方。
朋友王庆荣的丈夫前些年患了癌症,朱和平先后送去7500元。在朱和平去世前8天的腊月二十七,她还让张媛给王庆荣的孩子送去200元的压岁钱,送上单位发的两桶食用油。
许新爱是朱和平同事的妻子。1999年,许新爱的丈夫因病突然去世,孩子又刚考上大学,家中经济十分拮据。朱和平经常买些鸡蛋、肉等往她家里送,还帮着凑学费。
“其实,和平家里也不富裕,40多平方米的房子住了16年,买衣服都是拣最便宜的……”许新爱提及这些就泣不成声。
住在郑州郊区十八里河镇毕河村的魏铁贵,是朱和平的同事,因为家在农村比较困难,当年也没少得到朱和平的接济。在朱和平遗体告别仪式那天,魏师傅骑着三轮车,往返30多公里,非要给她“送行”。
从为郑州电力高等专科学校白血病患者刘芸芸捐款,到为任长霞收养的刘春雨购买衣物,朱和平都慷慨解囊。
“和平对人好,是因为她有一颗实实在在的爱心,她看不得别人受委屈。”管城区文明市民爱心热线主任李志平痛惜失去了一位好伙伴。朱和平生前是爱心热线的副主任,她们一起参加了很多公益活动。
“朱和平总是处处替别人着想,大家都夸她是个大好人。”管城区市政局副局长李华讲了一件小事:一位20岁的小伙子跟朱和平学开车,朱和平总是凌晨三四点钟出车,却让小伙子8点钟到岗,说是年轻人瞌睡多,让他多睡会儿。
真不知道她是个名人
被朱和平称为“王婶”的王富英老人对和平夸个不停:“开始做邻居的时候根本不知道她是劳模,就感觉这闺女好,一起上下楼的时候她总搀着我。俺那块儿的人都是从光荣榜和电视上才知道和平是个名人。问她时她嘿嘿一笑,‘都过去了’。”
王富英流着泪说,和平一点儿名人架子都没有,见面先打招呼,见楼梯脏就扫,从六楼一直扫到一楼。“早上在红旗公园跳舞,没人去提录音机,和平乐呵呵地就去了。”
因为同在文明市民爱心热线参加公益活动,霍豫闽和朱和平成了朋友。霍豫闽说:“她很爱美,爱照相,可是每次大型活动照相的时候她就往后躲。我们爱心热线在电视台做了一期《周末面对面》,最后合影时她就没影了……”
霍豫闽拿出了另一张照片,是2003年郑州市首批文明市民标兵的合影,任长霞、朱和平等名列其中。“许多人争先恐后地和领导握手留影,她站在一旁不言不语,照集体合影时她站在后排,和领导共进午餐时又走在最后。”
当看到张媛从家里整理出朱和平的三大包奖章和证书时,霍豫闽说自己开了眼界:“我从来没见过,和平姐也从来不说。”
曾跟朱和平学车的徒弟周顺江讲了这样一件事:2000年的一天,为了躲避一辆出租车,朱师傅在郑州长途汽车南站门口违章了,交警过来处罚。朱师傅在掏出驾驶证的同时,抽出夹在驾照里的交巡警廉政监督员证,交出了驾照,后来领了100元的罚单。周顺江纳闷:“你要亮一下监督员证,保准不挨罚!”师傅笑笑没说话。
“朱师傅不说,可我明白她的意思,自己不遵章,怎么监督别人?她从来不搞特权,不炫耀。”周顺江说。
同事李华这样评价:“要是换成别人,获得这么多、这么高的荣誉,还多次受到国家领导人的接见,要么改行,要么高升,要么‘脾气’也会不知不觉大了,可和平一点儿没变。”
李华说,朱和平离婚后,单位领导考虑到晚上她要照顾孩子,决定让她上白班,开小车,朱和平几次拒绝,最后“妥协”了一半:夜班转白班,但不脱离清运垃圾一线。后来因视力原因不能再开车了,单位想让她在工会或计生办干点轻闲活,她又拒绝了,“自主择业”到了垃圾中转站当了一名中转工。
朱和平说:我这劳模是在一线干出来的,不在一线,还算劳模吗?
今年1月4日,朱和平没有告诉任何人,悄悄住进了郑州市第三人民医院。1月14日,听说消息的单位领导到医院看望朱和平,这时才知道朱和平已被确诊为“慢性重症肝炎”,有生命危险,需要转院。
这时,医院的医生和护士们才知道,这个整天笑呵呵、住在普通病房里的患者是全国劳模、中共十六大代表。
朱和平生前从不愿意因为自己的事儿麻烦别人,但在2月7日上午,她的街坊邻居、朋友同事,还有许许多多她不认识的人,却不怕“麻烦”来为她送行。
早上7时50分,送行的车队出发了。朱和平再熟悉不过的黄色东风垃圾车上,装满了饱含哀思和怀念的花篮、花圈。车队缓缓驶过她熟悉的南大街、紫荆山路、航海路……路两旁的行人纷纷驻足。
9时,郑州殡仪馆吊唁大厅哀乐低回,3000多名相识和不相识的人向朱和平这位普通环卫女工作最后的告别,人流从告别大厅一直排到殡仪馆大门口。
穿着橙色工装的环卫工人们含泪打着黑色横幅:“好人和平,一路走好!”他们不会忘记,正是因为朱和平多年的积极倡导,每年的10月26日成为我省环卫工人的法定节日;正是因为朱和平的奔走呼吁,郑州环卫工人的工作和生活条件得以改善。
张媛一遍遍重复着她在妈妈弥留之际说过的话:“妈妈,如果有来世,下辈子我还做你的女儿……”
她相信妈妈能听到这句话。当时说这句话时,张媛清楚地看见,泪水正从妈妈的眼角慢慢溢出。
2006年2月13日傍晚,霍豫闽、张媛再次翻看朱和平的影集。影集中,从小学的朱和平到后来各时期的朱和平,脸上始终写着笑意。
“和平姐很阳光,很开朗,很喜欢笑,我从来没见她皱过眉头。”霍豫闽说。
那天,张媛说:如果不是看到妈妈的遗像,就会觉着妈妈没有走,没有走远。“打小就习惯了妈妈不在家的生活,我一个人惯了。”
她说,现在一个人站在窗前,经常会感觉夕阳中妈妈又穿着那件红色上衣,头上戴着发卡,微笑着,快步向她走来……
人物档案:
朱和平,女,汉族,生于1954年,高中文化程度;1973年12月参加工作,1987年12月加入中国共产党,2006年2月3日病逝。
朱和平生前系郑州市管城回族区市政局垃圾清运公司退休工人,中共十六大、河南省第七届党代会、河南省第十次妇女代表大会代表、郑州市第十届人大代表;曾荣获全国劳动模范、全国“五一”劳动奖章、全国“先进工作者”、建设部“劳动模范”、河南省“三八”红旗手、河南省“优秀党员”、河南省“优秀城市美容师”等荣誉称号。(河南日报)